他或许什么也看不清,却从那迫近的、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熟悉威仪里,辨认出了来人。
当他努力聚焦,终于在那片模糊的光影中捕捉到一抹熟悉的明黄时,他那具枯槁的身躯,竟猛地一颤……
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许久,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“嗬嗬”声,才终于从那破风箱般的嗓子眼儿里,挤出了一个沙哑到极致、几乎要碎裂在空气中的字眼。
“姐……”
仅仅一个字,却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。
太皇太后立于床榻之侧,神情冷漠地俯瞰着他,那双凤目中,结着一层厚厚的、化不开的冰霜,一言不发。
承恩公费力地喘息着,似乎想从太皇太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,寻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。
可他什么也看不清了。
他的眼前,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光影。
无边的绝望,如同冰冷的海水,缓缓没过他的头顶,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意念,也彻底淹没。
他又吐出三个字,声音轻得如同梦呓。
“对……不起。”
景珩听到这三个字,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愈发深刻。
一声“对不起”,就想抵过六万忠魂的白骨,抵过听云遍体的伤痕?就想将这泼天的罪孽,轻轻揭过?
他竟还想用这种避重就轻的方式,将那些最恶毒的罪孽,继续死死地瞒下去!
景珩心底仅存的那点观望,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告罄。
他上前一步,声音并不高,却字字如刀,句句见血,狠狠地凌迟着承恩公那早己千疮百孔的灵魂。
“承恩公,不必再演了。”
“累么?”
景珩的目光,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他腐朽的皮囊,首视他那颗早己被罪孽浸染得漆黑的心脏。
“朕……”
他微微一顿,将那无上的君威,凝聚于最后几个字上,如泰山压顶,轰然落下!
“都——查清楚了!”
承恩公那枯槁的身子,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,猛地僵住,如遭雷击!
这一次的沉默,比方才更久,更死寂。
他那双浑浊的眼睛,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光彩,唯有胸膛因为剧烈的喘息而剧烈起伏,喉咙里发出“呼哧呼哧”的声响,像一只被人踩住了脖子的垂死野兽。
他,快要死了。
太皇太后看着他这副随时都会咽气的惨状,心中那座用恨意筑起的坚冰,终究是在此刻,裂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缝隙。
血浓于水。
再多的怨,再深的恨,也无法抹去眼前这个人,是她一母同胞,是她曾经放在手心里疼爱过的……亲弟弟。
“小弟……”
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,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,轻轻地,唤了一声。
就是这一声久违的“小弟”。
像是一把滚烫的钥匙,瞬间捅开了尘封六年的情感闸门。
承恩公那早己干涸的眼角,竟毫无预兆地,滚下了一颗硕大而浑浊的泪珠。
紧接着,第二颗,第三颗……
他像是要把这六年来,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所有悔恨、痛苦和恐惧,都化作这无声的眼泪,流个干净。
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心头那翻江倒海般的酸楚,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执念。
“姐姐只想知道,为什么?”
为什么?
这两个字,像两根烧红的铁钎,狠狠烙在了承恩公的心上。
他的泪水,流得更凶了。
他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,开始用那破碎不堪的声音,断断续续地,讲述那个被他亲手埋葬在心底,早己腐烂发臭、长出毒蘑菇的故事。
一个用痴情少女的骨血,去浇灌权谋毒花的,老套又致命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