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照向来所谓天命,或者按照那假定的《圣经》公式,一个人的寿命通常只有七十岁。这个公式已因口口相传而深深刻入人类的意识,所以似乎已成一种极精微的真理了。事实上,一个人虽存一种必死的幻觉,组织上却能活到他的成熟期的五倍那么久,而且他如果知道精神可以长存,年寿本来虚幻,那末他是可以不死的,然而这种不知由什么物质主义的梦里出来的人类意识,却要继续存在着,于是人的死亡就按照这个可怕的数学公式而日有所记录了。
雷斯脱就是相信这个公式的一个人。他现在已经将近六十了。他因而想起自己最多也不过再活二十年,或者还活不到那么久。好吧,他的一生是舒服的。他觉得自己没有可以怨尤的地方。如果死要来的话,就让它来吧。他是随时都准备着的。他决没有怨尤,没有抵抗。人生从许多方面看起来,反正不过是一场愚蠢的戏剧。
他承认人生大部分都是幻觉——这是很容易证明的。有时候,他还疑心它全部都是幻觉。他所不得认为真实的,只是他日常所接触的种种实质的事务——来往交际的人,理事会的会议,计划这样那样的个人和机构,以至他夫人的种种社交任务。嫘底所以爱他,就因他是一种漂亮的灰色哲学家。她也跟当初珍妮一样,佩服他在烦恼面前那种强硬、坚决而漠然的态度。无论幸运或不幸运的遭际,对于雷斯脱都不能显然的激动他或是扰乱他。他从来都没有受过惊吓。他如果心有所信,心有所感,就再也不会动摇,有时受情势的逼迫而不得不放弃,但是信心仍旧坚定的。他有一个信条,就是“跟事实对面”,所以他生平所做的事都无非是实践这个信条,都无非是奋斗。他一经受到欺凌,就马上要起来奋斗,但他一斗起来就只能是顽强的,抗拒性的。他的计划就是要同那欺凌他的力量抵抗到底。如果他终于让步,也一定要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,至于他对不让步的态度,是始终认为有价值的。
他的人生观始终属于物质主义,以求舒服为基础,所以他生平凡事都力求尽美尽善。家庭用具稍稍有点儿陈旧,他就要撤换它,卖掉它,重新再来铺设。出外旅行,也务必旅资充裕,不愿受一点儿委屈。他不喜欢跟人家辩论,不喜欢无谓的闲谈,不喜欢他所谓愚蠢的空论。谁要跟他谈话,只能谈有趣味的题目,否则他就不愿谈。嫘底很能了解他。早上起来,她常要托托他的下巴颏儿,或者双手捧住他那坚实的脑袋,同他开玩笑,说他是一种野兽,不过是一种很漂亮的野兽。“是的,是的,”他就咕哝着说。“我知道的,我的确是一种动物,我想。你的思想是轻灵得如同天使一般的。”
“哦,你瞎说!”她就要觉得难为情起来;原来他的说话虽然不是存心挖苦人,却有时跟刀一般的锋利。然后他又要对她表示一点疼爱的意思,因为他心里明白,她为人虽然心气刚强,却多少有点要依靠他的。她也十分明白他尽可以无须她。但他恐怕她难过,竭力把这心情掩饰掉,故意装出自己少她不了的样儿,而事实上,显然他是很容易撇掉她的。现在,嫘底确实是依靠雷斯脱了。因为在这种动摇不定的世界里,能得这么熊一般的一个坚定果决的男子跟她相伴,那是不无意义的。这就譬如黑暗之中靠近一盏温暖的明灯,或是寒冷之中靠近一炉熊熊的旺火。雷斯脱是什么都不怕的。他觉得自己知道
应该怎样生,应该怎样死。
象这样一种气质,自然处处地方都要有它的实质的、具体的表现。他既把一切财政权操在手中,所执有的又都是大公司的股票,自然有经理人会替他尽力经营,他因而颇有生活的余暇。他同嫘底常常喜欢到美国和欧洲各处海水浴场去游览。他不时也要赌赌钱,觉得把钱放在一个轮盘或是一颗弹子上去冒险,实在是颇可消遣的。他的酒兴也渐渐增高起来,但并不如酒徒那样的酗酒,只不过酬酢之际显得兴致好而已。他非贵品不进口,即或得不到醇美的威士忌,也总少不得香槟、白兰地,或者贵重的白葡萄酒。他不饮则已,饮必非巨量不能过瘾,而食量也能相称。东西要不是上品,你就不必送给他,汤呀,鱼呀,冷盘呀,烧烤呀,野味呀,点心呀,**都要精美。他又一向以为厨师长是非出重价雇来不可的。他家里曾经找到一个名师,叫路易?贝尔多,曾在某一匹头大王家里做过的。他要求雷斯脱每礼拜给他一百元,但他对于任何问题的答案都只说他自己只能活这一辈子,因此无论怎样贵法也不嫌贵了。
他这态度中有一种毛病,就在他不肯去整理事情,不肯去求事情的进步,只让一切事情向着一个不确定的目标任意迁流下去。假如他当初跟珍妮结婚